原文地址:“2019个人诗选征稿”作品(52)作者:网络诗选4
江苏杨骥2019诗选24首
老井
乡下老屋的后院子内,有一口老井
活着的人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它是哪年凿造的
青石栏上,一道道拇指深的凹痕
像岁月留下的旧伤
亲人们大多勤勉与夲分
汲水、烧煮、洗涮
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一代代逝去,一代代新生
仿若老井旁的苦楝树一样
叶子凋零之后,来年又长
猪羊归圈。老井咽下最后一缕暮色
二伯抿吸的劣制卷烟
亮得有点刺眼
下雨的日子
不出门,也没有访友的打算
一个人退守至江北的一间
偏僻的书斋内
点燃一根檀香,随手从书架上
取下一部尚未看完的游记
作者是邻省的,从未谋面
却把文字当作脚印
在纸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天色阴沉。这些抒情的词句
也凑巧躲在檐下避雨
隔壁的一段扬剧此刻踱了进来
唱腔哀婉,忽急忽缓
像是丫环跟主人竭力辩解什么
又仿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在人间的对白
土墙的缝隙中,闪过贫穷的光束
越是黑暗,一盏煤油灯的亮光
才有了它可靠的真实性
矮矮的木桌前,一锅糙米,一碗炒莴苣
家人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简单的晩餐过后,孩子们趴在桌上
写各自的作业
飘忽的火苗,仿佛能照亮
飘忽的前程
土墙的缝隙中,闪过贫穷的光束
当年桌边的几个人
已各奔东西
其中的二人只能在回忆中
才能找得到
另外的几个人也正在外省
活得卑微
土墙早已坍塌,那束光也随之
四散而去
一个人的河流
今夜的河流与昨夜的河流
没有明显的不同
年老的漁夫早就上岸去了
把一条单桨的划子船
系在水边的树桩上
此刻只剩下我,一个留守的
值夜班的人
陪伴在它的身旁
它孤独地流淌,我孤独地站立
内涵与夲质竟是如此接近
看不见波纹和涟漪,也看不见
鸬鹚弯曲的倒影
我弯腰摸起一块石头,向河面
用力扔去,传回来的声音很清晰
不过,却是漆黑的
旧光阴
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旧车票
是以成都始发,开往古城南京的绿皮车
沿途景色像册页,一张张翻过
竟然没有重复的
乘坐它的人,如今已两眼昏花
靠回忆度日。绞尽脑汁地想象
当年坐在自己身边旅客的模样
却再也记不得了。无可奈何之余
也只好把那一段旧光阴
重新放回原来的车厢
废弃的邮筒
油漆褪色、脱落,已露出里面
生锈的铁皮
四个正楷汉字也不完整,少了几处笔划
像是等待被汉语重新认领
人们来去,它似乎漠不关心
它只记得所要抵达的地址和那个
年迈的邮差
一年到头直挺挺地站着,一遍遍复习
陈旧的孤独
某年深秋的一天,我路过邮筒
不经意间,瞥见一只直翅目的蟋蟀
从投递口怯生生地探出脑袋
先是低吟几声,算是试探人间
稍歇,脱下包裹着的黑暗之后
便开始纵情鸣叫,高翘的触须震颤着
仿佛是从洛夫笔下,从衡阳了逃出的那一只
歌谣
摇篮里的孩子正经睡熟
旁边的母亲还在小声哼唱歌谣
音符顺着发绺流下来
一颗,或一串
都带有母性的体香
孩子却不知道
这人世间最为安稳的一段时光
正在被她悄悄独占
山河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滁河才抵达瓜埠古镇
南来北往的船只,大多隶属苏皖两省
彼此的方言也不难懂
会船时,拉一声汽笛,或把头颅
伸出操舵间的窗外,吼一嗓子
算是招呼熟识的同行
水上的日子,像野禽的翅膀
总是湿漉漉的
靠岸之后,迎面就是龟山
太平寺的钟声已没有了北宋时的古旧
香客稀少。几个小沙弥倚着廊柱发呆
青灰的布袍简单、干净
像不长的身世
其实,山河的笔划也很简单
只一竖或一横,便可象形地域风貌
或巍峨,或流淌
各自占据人间一隅,也各自呈现万千姿态
而多少个朝代,在两者的交汇处
走得匆匆忙忙
想给自己写封长信
总试图给远在从前的自己
写一封长信
这些文字的家世大多清贫、捉襟见肘
背景为:舟山群岛中的某座军港码头
一个年轻水兵刚刚远航归来
蓝披肩上,风暴还未来得及撤退
那年,他刚满18周岁
喜欢蘸着海水,写下摇摇晃晃的诗句
然后凑近打量,闻着有些咸腥
摸上去还很黏手
后来,他邂逅了一个岛北的渔家姑娘
跟她练习织网,坐在礁石上远眺落日
学着她的口型喊船号,声音瓷白
像起伏的浪沫
他离开海岛时,她赶来送行
后甲板上,她凄然的眼神仿若海星
有着尖锐的毛刺
至今,在残存的手稿中
段落与段落之间,总是无法逾越
最窄处是航道,稍宽的地方
是海峡
民谣
民谣,大多夹杂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辨识度极高。像树梢上的叶片
轻微晃动,就知道
风,挂在了上面
小时候,听祖母哼唱民谣
芭蕉扇下,婴儿枕着音符酣睡
黏稠的口水顺着篾席的缝隙
一丝一缕、一长一短地拖下来
仿佛是把寂静剥茧抽丝
当时的黄昏,像身旁池塘中
昂刺魚的脊背
窄细、无鳞
却真得很黄
蝉蜕
树根下,一枚蝉蜕
单薄、完整
状若一只生物的前世
它静静地趴着,只把要说的话
举过头顶
全都放在了枝头
村庄
等待拆迁。偌大的村庄
变得冷清、空空荡荡
风,领回了久违的回声
只有月光如旧,不离不弃
每晚降临村庄
像是寻找一些
曾经照看过的人
在词语间,做一回扫地僧
在低处生活,很难挤出大块的时间
偶得闲暇,就去词语中间
做一回孤独的扫地僧
将一些干瘪的、霉变的、虫蛀的字或词
一一清扫出来
装入簸箕,扔掉
把另外一些有光亮的、有温度的
有棉布一样柔软的篇章与段落
分门别类。小心码放、收藏
而有些句子,像离散多年的故人
让人惦念与牵挂
与实际的打扫劳动相同的是
都需要用眼睛去寻找
都需要低头
都需要使出力气,才能将一些
肮脏的东西
从旮旯处,打扫出来
失去乡愁的人
他们,在城里居住已有多年
失去了土地和庄稼,就像是被人
剥光了仅有的几件可以蔽体的衣裳
迫不得已,如今都蜗居于他乡的方言中
握惯了锄头与镰刀,进了城
一双糙手也就没有了别的用处
他们,是一群失去乡愁的人
只有到了祭祖的时候
他们才会争着在发黄的族谱上
翻找自己的名子
像是在霜降过后的田野中
捡拾残存的可以裹腹的
麦粒
盛宴
江边的寒冷没有边界,都是硬梆梆地
裸露着
一群鸟雀从枯枝上俯冲下来
像发现盛宴一样,相互争抢雪地上的
一摊剩饭剩菜
也不避讳路过的行人
许是饥饿了太久,只一小会儿
食物便被它们吃得干干净净
它们似乎仍不甘心,又蹦跳着
向周围寻找了几遍
确认再无可吃的东西后,才意犹未尽地
一一飞走
留下的乱七八糟的爪印
像它们的集体签名。一阵风雪过后
大地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草帽说
照片上,一群戴着草帽的生产队社员
并排站立。咧开嘴,笑意盈盈
左边的龟山,右边的滁河
都被有条不紊地放进像框中
当然,还有几只飞过他们头顶的
雏燕
草帽说,那些戴过我的人
如今,都老了
医院的木椅
捂着肚痛的呻吟,还未离开
一个拄着双拐的中年妇女
紧挨着又坐在了旁边
另一个身穿蓝色住院服的老人
颤巍巍地向这边走来,
像一段只写了一半的病句
过了很久,这些人各自散去
木椅上的纹理
仿佛又被磨亮了一层
妥协
马汊河上的捕鱼人和水里的魚类一样
现如今,已是越来越少了
面对污染,他们或它们都生存不易
且又无可奈何
有时忙碌了一天,划子船上的魚篓中
也只有几条巴掌大的翘嘴白
更多的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上岸后,漁夫的疲惫与失望显而易见
像青黑的魚脊
曾经的魚群,屈从于河流的安排
渐次消亡
而捕魚人,最终也会向命运低头
并妥协
我喜欢缓慢的事物
几粒枸杞在杯中,渐次下沉
泡胀的纹理,状若宁夏的地貌
午后的空巷静谧,腾给了过路的风
野百合在山道边,独自开放
一只低飞的卷尾雀,不小心撞歪了它
仅过了一小会儿
它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崇福禅寺内的和尚,常年素食
身体瘦削且单薄,青灰的袍袖
能甩下一串梵音
族谱上的人,躺下已经很久了
祭祖的时候,他们的名子
才会被后人舔着手指,一一翻动
我喜欢缓慢的事物
喜欢这喧嚣的人间中,少有的
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正如同眼下南方的梅雨季
期间种下的字或词
不待出梅,就能长出尖细的嫩芽
回家
崭新的布袋,因添加了几把
黄褐色的泥土,而有了可以掂出的
重量。这其中,还包括一个抗战老兵
寄居在异乡的颗粒状的灵魂
80年后,他被后人们千辛万苦地找到
像落叶被根认领
乡愁,最终也会被故乡
带回家
无字的碑石,被挖出、抬走
深深的墓坑,又仿若当年
蹲守的战壕
一些词,念着念着就变为陈词了
烛火不理会人间。它在那里
黑暗便知趣地躲到一边
此刻,香案上的供品已摆放完毕
族长正用方言,把族谱上昏睡的人名
一一拽起来
族谱的前几页,人物生平大多
语焉不详,相忘于江湖
新近添加的,尚在襁褓之中
笔迹与泪痕都还未干
有人活得滋润,有人过得悲苦
细枝末节的幸福和苦难
都会被后人接着传承与沿袭
如同制模一样
一些词,念着念着就变为陈词了
像藤蔓植物,枯萎之后
又再一次等待来年的春风
桃花潭
深千尺。没有人具体测量过
正如同无法测量唐诗的意境一样
一个人,只用一首七言绝句
就把它装了进去。这潭水
便有了想象的深度
踏歌的屐板,由远及近
船上的人,早已是两眼噙泪
归程,权当作另一种
活着的迁徙
一千多年了,一首别离诗
还系在唐朝的水边
在词语间,做一回扫地僧
在低处生活,很难挤出大块的时间
偶得闲暇,就去词语中间
做一回孤独的扫地僧
将一些干瘪的、霉变的、虫蛀的字或词
一一清扫出来
装入簸箕,扔掉
把另外一些有光亮的、有温度的
有棉布一样柔软的篇章与段落
分门别类。小心码放、收藏
而有些句子,像离散多年的故人
让人惦念与牵挂
与实际的打扫劳动相同的是
都需要用眼睛去寻找
都需要低头
都需要使出力气,才能将一些
肮脏的东西
从旮旯处,打扫出来
磨刀的老人
一把把锈钝的菜刀或剪刀
在他的手上,嚯嚯地磨着
不一会儿,这些冰冷的铁器
便露出了久违的青白色寒光
像隐忍多年的侠客,怅怅然重返江湖
紧接着,他用食指蹭了蹭刀口
细微的沙沙声中
锋利等待认可
稍后,这个靠此传统手艺谋生的老人
疲惫地坐在长条凳上
从腰带处拽出烟锅,点燃
猛吸了几口,佝偻的晚年
看上去,似乎又弯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