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诗人:杨骥
【诗人介绍】杨骥(曾用笔名非马),迄今已在《诗刊》等报刊发表诗作逾千首,曾获金陵文学奖等诗歌奖百余次,诗作收录多种诗选夲,著有诗集《意林居》三部,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主张:从容生活,安静写作。
作品欣赏:乡土人物之
《穿行》
我每天都在湛水路上来回穿行
王铁匠的铺面会在清晨六时缷下门板
来自宿迁的小黄夫妻,囗碱大饼做得有劲道
排队购买的人很多
屠夫赵旺财早年丧妻,独自拉扯一双儿女
日子过得很卑微,忙完手中的活计后
又踩着三轮帮人送货
绰号癞痢头的老丁,为乡邻抬棺几十年
未及天命,腰身已佝偻得厉害
每天和自己的影子柤互依偎
……我、他、她、或者他们
都在人间的底层穿行
却从无半点交集
彼此的生活仿佛都是一样的
简单和具体
都是一样的一览无遗,并且
干干净净
《想起陶二胖》
陶庄不大,却簇拥着各类
茂密的树种
我俩在林子间,黏知了
或悄悄潜至树下
用自制的弹弓瞄射停栖的鸟雀
然后,带上战利品回家
快活地分而食之
当年的贫穷与饥饿,诱发了许多
离奇古怪的想象
如今,陶二胖已过逝好几年了
我很想念他,也时常会去陶庄
走走看看
那些树木还在,浓荫依旧
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
也仿佛正在帮我,一齐再叫一声:
陶二胖
《小李庄之春》
都快三年了,他还沉浸在
晚年丧子的悲痛之中
头发凌乱,面容晦暗
除了睡觉, 他就泥塑般地
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
“爷爷,快来”一阵稚嫩的声音
从后园子中传来
他惊了一下,慢呑吞地走过去
只见孙女的小手上,举着一把
粉色的桃花, 笑意盈盈
他直起腰身, 手搭眉弓
往天空望了一眼
《四姐》
这个矮小的女人不识字
却认得太多的属于自己的
辛酸与苦难
幼年时双亲早亡,被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中
干粗活、忍饥挨饿、饱受虐待
年方及笄,就被逼嫁给邻村的
一个麻脸瓦匠
十月怀胎,夲指望有了后续的香火
却不幸产下先天弱智的儿子
族里的老人说:真是造孽,趁早扔了吧
她下跪、磕头,让族人放过可怜的孩子
夜深人静时,她怀抱婴儿躲在山墙一隅
无助地哭泣
卑微的身世,也跟着哭泣
丁酉年初冬,离除夕只有短短的十余天
她意外猝死
当时,我在隆昌县省亲
返程的路上,心脏像是被齿状类的东西
绞得疼痛
“胖子、胖子,”她一阵阵喊我的声音
仿佛言犹在耳。泪水一点点蓄满了眼眶
从四川一直带回了南京
《老井》
乡下老屋的后院子内,有一口老井
活着的人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它是哪年凿造的
青石栏上,一道道拇指深的凹痕
像岁月留下的旧伤
亲人们大多勤勉与夲分
汲水、烧煮、洗涮
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一代代逝去,一代代新生
仿若老井旁的苦楝树一样
叶子凋零之后,来年又长
猪羊归圈。老井咽下最后一缕暮色
二伯抿吸的劣制卷烟
亮得有点刺眼
《龟山上的故人,早已无法返乡》
他们在这里定居,已经很久了
夲分、寡言、厚道,还和生前一样
活着时,各自为生计忙碌
难得有闲心、闲情登临龟山
去世后,又先后不约而同地
迁居此处,做了永久的邻居
只是听不到了熟悉的方言俚语
碑文安静。龟山安静。就连刮过的风声
也是异乎寻常的安静
龟山上的故人,早已无法返乡
坟茔上的柳条晃动
仿佛是他们相互之间打招呼时
做出的某种手势
《我所认识的苍茫》
秋风起,江边的水杉脱下层层树叶
变得光秃秃的
能清晰地看见各种鸟鸣
江面空阔,无人、无船
只有来历不明的风一遍遍刮过
像是故意涂抹什么
滩涂上,几个老人弯着腰身刈割芦苇
头发花白已接近芦苇的颜色
不细看,这些瘦小的男人
很难被分辨出来
这人间最卑微的劳动
琐碎而细腻
夕阳西下,他们仍旧弯着身子忙碌
头顶上的苍茫,正一点点散开
《冬至》
田地荒芜。土埂上已没有
新踩的脚印
麻雀成群结队地赶来觅食
也不慌张,耐心地寻找人间
遗漏的粮食
从不奢望,三五粒
便可续命
谁家的稻草人忘了带走
留下,或许只为搀扶左右
换季的寂静
《这些散落的寂静有人看管》
龟山上的石碑,沿山势摆放
大多为周围村庄里
早逝的乡邻
他们生前都彼此熟稔或认识
推杯换盏或点头招呼
此刻,又毗邻而居
只不过少了些言语
这些散落的寂静有人看管
鸟鸣山更幽
白日里,只能依稀听见树叶的婆娑声
到了夜晚,这里的寂静
似乎也变黑了
一粒黄豆状的磷火
从坟包间蓦然划亮
又像是谁从怀中掏出的
一根洋火
《祖母》
这个守寡五十余年,艰辛拉扯大
三个孩子的母亲
一生不会喊疼的乡下女人
到死,也没有发出过一丁点
意外的声响
木讷、隐忍,像一个盛满潲水的木桶
她一辈子都未走出过村庄
像熟稔庄稼一样,熟稔所有
经历的苦难
只有到了年关,看着返乡的儿孙们
围坐在一起,喝酒、唠嗑
她那干瘪的脸,像一张
摊开的纸团
布满笑容的褶痕
祖母离开人世快三十年了
我很怀念她
在炎的人间,四处漂泊
仿佛是在替她走一些
从未走过的路
《园农村》
从我记事起,园农村就像
使用过的钉钯一样
杵在龟山脚下
村子里居住的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
涝时盼晴,旱时盼雨
粗大的关节,只会指认稻稗和收成
为了糊口或活着
起早贪黑。却不知道命运
到底有多黑
他们不爱说话,像弯腰的
庄稼
时至今日,灰蒙蒙的信封上
还留有园农村的旧址
因为土地流转,把村里的那些人
流转的都不知去向
